——蒋维崧先生永远活在我心中

      先生走了一年了。一年来先生的音容笑貌、喜怒哀乐仍历历在目。但他那慢声细语、一字千余、振人耳目的言语却听不到了。我只能在幸福的回忆中，来享受先生的亲切教诲。
  从“课代表”到“多保重”
  我与老师的交往，是从1960年下学期先生为我们上《文字学》开始，我是课代表。记得那天，蒋先生推开文史楼203教室的门，急步走上讲台，第一句话就问：“课代表?”我忙站起来回答：“王长水。”这是我与先生的第一次对话。
    蒋先生上课的情形就像昨天一样。先生高挑的身材，着一身墨绿色暗格西装，面庞清秀儒雅，眼神温和慈祥。他上课不带讲稿，只拿几张小卡片。讲起课来细声慢语，没有高昂激扬的声调，也没有果断有力的手势，但那口标准的普通话，一字一句，抑扬顿挫，字字入耳。他讲文字，不仅讲字的构形、字的原意，字的音韵以及后来的演变发展；郑玄怎么说，刘歆怎么说，郭沫若怎么说，唐兰怎么说，都一一辩白。《文字学》足一门枯燥的课程，但是先生讲得生动有趣，很有吸引力。
    46年过去了。蒋先生于2006年5月8 日因脑梗住进山大齐鲁医院一住79天。我不能天天陪先生，只去看望先生五次。最后一次是7月22日，常诚告诉先生：“王老师看你来了。”先生睁开眼睛，右手用力地拉着我的手，嘴里不住地说什么。我听不清楚，大家也都听不清楚，我把脸贴到先生的脸上，才听清先生说的竟然是“你多保重!”我说“我听清楚了，你要我多保重。”先生这才松开我的手，慢慢地闭上眼睛，再也不说话了。先生已经意识到自己快要去了，这是和我，也是和大家做最后的告别。

    先生要走了，竟再三嘱咐我“多保重”。我的眼在流泪，心在滴血，先生对我的一片深情，我无法言说。
    “知我者，长水也”
  2004年ll月2日是蒋先生九十寿辰。“生日”之前先生有两件非常得意的事情。一是山东电视台“数风流人物”专栏，全面介绍了先生的事业和书法艺术。内容丰富，材料翔实，特别是在屏幕上，蒋先生风采大变，声音洪亮、富有逻辑性，语重心长，耐人寻味。我电话祝贺先生：“看了这个专题的报道，我认为这是先生拍得最好的一次。”先生回答：“我也很满意!”二是《蒋维崧书法作品集》出版。蒋先生拿到样书后，马上拿出一本，写上“长水同学，清鉴。维崧”让常诚送到我家。我看后拍案叫绝，无论从内容的编排还是从形式装帧，都看出先生的心血。在兴奋之下我对蒋先生书法概括为几句话，电告先生：“骨气奇高，笔墨多变，儒情雅秀，胜于自然，粲溢古今，日月中天。”
    2005年11月2日，学校要在济南召开“蒋维崧教授九十华诞暨执教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”，并在省博物馆举办“蒋维崧教授书法展”。我有幸参加了先生的学术讨论会，观看了先生的书展。这个展览规模之大，作品之精，品类之多，令所有参观的人震惊，都说：“我们还从来未见过这样高水平、高品位、高层次的展览”。展期一再延长，直到11月底才结束，社会评价很高。
    2005年11月4 日，我和常诚到济南市中心医院看望蒋先生。先生见我们来了，非常高兴，忙让护理给我们分木瓜吃。我说：“您的展览非常成功!很多观众看不够，不舍得离去。”先生只是满脸笑容。
    先生的学术讨论会也开得很成功，因为发言人很多，我没能发言。蒋先生很想知道我的发言内容，我把准备发言的卡片给先生看，我写道：本人才疏学浅，难以概括先生的一生。一、先生的伟业是国家级的文化遗产。三十年代篆刻“名满京华”，现被香港评论家评为“当今篆刻第一”；行草书崇尚二王，晚年博大精深；金文，前无古人，是清人“碑学”后的一个终结。而先生工作上最大的成就是编写“词典”，先生为此奉献山毕生精力。二、“学问”创造了伟业，铸造了字的灵魂。先生学问的由来，有赖于最好的老师和最亲密的朋友。初露峥嵘是在上世纪70年代“孔府档案整理”。先生的学问就是一部词典，学问之大超越了个人的高度。三、先生的本质是“君子”而不是“器”。先生“不自以为伟大，也不自以为渺小”，他最崇拜的是“自由和民主”，他认为是最可怜的人是孔子，一肚子策略，没有施展的余地，后来最不幸的是做了别人的“敲门砖”。我最后还写道：“古今书坛无私心，蒋公墨迹竞技新。仰师崇师人常在，欲学圣心先净心。”先生喜形于色，拿着卡片，拍着大腿，大声对常诚等人说：“知我者，长水也”。
    “空城计”与“舍甫琴科”
    6月24日，常诚、徐伟陪我去医院看蒋先生，这天正是世界杯足球赛乌克兰胜了突尼斯，挺进十六强。这一天先生显得很精神，床头摇起很高，好似坐起来的样子。我说：“先生，你今天很好。”先生笑了。我给他介绍了山大不少类似蒋先生病情的人，他们治疗很好，现在都很健康。先生面带笑容，要说话，我听不清，常诚也听不清。常诚马上拿来石板，蒋先生一面说，一面写。第一，要“随身听”，让家人送来。他要“随身听”主要是想听京剧，并写了“空城计”三个字，还有两个看不清的剧名。又说“于明诠的儿子京剧唱得好”。于是徐伟打电话让于明诠带着所有的京剧唱片送到医院。第二，我们告诉先生世界杯乌克兰胜了突尼斯，先生马上说道：“舍甫琴科!”在坐的人都震惊了，先生怎么这样熟悉，都猜想是昨天夜里听到的还是凭着过去的记忆而说的呢?不论怎么猜．先生是足球迷，名不虚传。  听京剧，是先生的一大爱好，无论走到哪里总
是带着京剧唱片。这种习惯是蒋先生1953年之前在北京工作时养成的。先生工作之余，除去品尝饭菜，就是泡剧院听京剧。对京剧的历史、腔调、表演都一清二楚。对萧长华、荀慧生、梅兰芳、马连良、周信芳、林树森等的表演艺术非常欣赏。蒋先生，曾意味深长地说：“京剧是我国传统的艺术，必须用传统的艺术眼光去体味，去欣赏。我爱京剧，还有一层深意，那就是把京剧的韵味、韵律，韵白，以及那锣鼓声响伴着唱腔的节奏，都可以融到书法中去。”此言不虚，看蒋先生的书法，似乎可以从中看到京剧的韵味和节奏。
  对足球，先生更迷。他虽不像超级球迷一样去球场上呐喊，也不会因赢球就忘乎所以，输球就垂头丧气，而是把足球看作一门艺术。我敢说蒋先生对足球的爱好丝毫不亚于年轻人的痴迷。每次大型国际比赛，先生都看，不分昼夜。他把几家的电视报画得密密麻麻，生怕落下哪一场。对世界的优秀球队、队长、守门员、前锋，这场进几个球，下场谁对谁记得清清楚楚，
听先生侃球可令人销魂。蒋先生是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球，看的是每个队的艺术和技艺，看的是每个队的才情和智慧。蒋先生说过：“巴西队的球艺是高超的，因为他们从小就把身心投入到足球艺术中去，所以才会产生球王贝利和球星罗纳尔多，就像我们从小把书法投入到艺术启蒙中去一样。”我们说，中国的球迷、球星和球队的领导如能像蒋先生那样懂得足球艺术，中国的足球事业才有希望。
    “不要学我，学我者死”
    1993年7月，我随蒋先生应邀去日本德岛办书法展。先生感触很深，一是中国书法应向何处发展，二是中国的小学、中学书法教育应如何加强。我们在德岛举办“蒋维崧 王长水教授书法展”后，日本高校教育委员会主席田中双鹤先生在座谈会上讲道：“我看了你们的展览很受教育，我在日本看到中国的书展几乎都是学习日本风格的，日本有什么可学的?我想中国传统的书法早已失传了，不想你们的书法这样尊重传统，而且能发扬传统。我从你们的书展中看到了中国书法的希望。”蒋先生十分赞成田中先生的意见。
    日本书法教育健全，从幼儿开始就受到母亲书法的启蒙教育．小学三年级直到大学毕业都有书法教育。有健全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高一级的学生，中国缺少的就是中小学的书法教育，虽然大学里也有书法研究生，但因为生源少，能培养出合格的毕业生就更少了。蒋先生经常为中国的书法教育而担忧。 

    我跟随蒋先生有46年，我们是师生，是朋友，是莫逆之交。老师对我可谓耳提面命，言传身教。他教我学习书法如同做人，不能有私心，无私才能无畏；先生告诉我，当书法教师不仅要有学问，更要有才情；书法与艺术博大精深，不是一个文字、一个文学就可包容的；先生特别跟我讲到，艺术的高下不是哪个学派、哪个组织、哪个人来决定的，要靠个人综合修养点滴积累。先生反对我学习他的书体，他说：“学我者死，要学就学古今第一流的书法作品。”并且教我如何走出他的书体，在选帖上、在用笔上一一指教。
  书法之道本是“小技”，但我把它当作“大道”来探求。在我的既往人生中，当然有名师指导的幸运，更有学不成器的惭愧。如果老师天上有知，我想告诉老师：“您生前策划的‘王长水书法选’就要出版了。但遗憾的是我再也听不到您的批评
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