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痕雪影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张相三

“笔尖寒树瘦，墨淡野云轻”

“霜落蒹葭水国寒，浪花云影上渔竿。画成未拟将人去，茶熟香温且自看”（明•李日华）。

品一杯香茗，伴几缕墨香，观蒹葭苍苍、白露为霜的画面，濡几笔墨色于纸上氤氲生发开来，澄怀味象、心随笔运，化作朵朵莲花梅花瓣瓣，渐渐地，似乎闻到花之香韵、似乎听到生命之妙音，中国艺术的妙境就在那形式之外清香远溢的世界中散化开来，于是间，曼妙空灵的艺术之魂便在心的宁静中化为痴情，跃然纸上。

我爱国画，尤喜沉湎于扑朔迷离境界之中，倘徉于墨韵流彩画境之内，怡情曲院风荷，感慨雪月春花，陶醉云影禅心，痴情露冷香寒。境寄寓于性情之中，倾吐于毫端之外，于水清月现中发蒙出尘之心，在飞韵留痕中静品生香之妙。泼墨之趣，莫过于此。

吾爱“梨花一枝夜含烟”之境，更喜“朱栏白雪夜香浮”之魂。

花之魂者，香也。

“香”具有超越形之上的特点。尤其那淡淡幽香，似有若无，氤氲流荡，可成为具象之外境界气象之象征。观者之思亦随画境升腾，清谧幽远、缭无边际。香乃无形之者，却给人以形而上之享受，何也？在于神也，在于飘逸之幽思也。

“夜来风起满庭香，吹落桃花三五树”。

凡画作之中能品香者，自得花卉之神也。故花卉之佳作者，自能品得缕缕清香也。

吾之画作，以花鸟为多，无它，易抒性情之气耳。

花之卉，皆有品、有性、有德、有格。吾画中常作者，乃梅、兰、荷三者为多。皆因其有君子风范、德高品洁、孤标傲骨、不染俗尘。有清雅之香，有隽逸之志，有奇魂异骨。故画此三君，须以君子之德为之,涵养胸中逸气，觅冰痕雪影之笔韵，闻如来一叶之妙香,构水清月现之禅境。

吾作梅花，枝为骨，朵为韵，香为魂。吾作梅，枝干虬曲偃仰，花朵俯仰开合，然此者仅为技耳。吾关心者，乃“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”之暗香，乃至于是否画出梅花之香气，况且为清雅之香、凛冽之香、出尘之香、冷逸之香，非此则不作耳。

若是之，则其香韵于寂寥处开放、于月色迷朦处开放、于飞雪飘忽时开放、于古曲雅韵中开放、于心怀冷逸时开放。如是者，君子也。君子者，香魂也；香者，艺术之魂也。

吾作梅，非此境不迷、非此境不画也。

花卉中，吾深深钟爱之者，荷花也。荷花者，花中之君子也。荷有清香、明净、柔软、怜爱之四德，出淤泥而不染风尘，宋儒周敦颐于《爱莲说》文中道尽了莲的君子之风、清净之骨：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莲而不妖，中通外直，不蔓不枝，香远溢清，亭亭净植……”

又如孟浩然君《题大禹寺义公禅房》曰：

“夕阳连雨足，空翠落庭阴，看取莲花净，应知不染心。”……

荷花，成为灵气、风骨、清净之地的心灵象征！

予深爱之，故有“荷韵堂”、“曲院风荷”、“万荷堂主”之印耳。

粉光花色叶中开，荷气衣香水上来。

吾作荷，叶为风、梗为骨、线为韵、香为魂。荷之魂者：清香缕缕夜香浮。清清缭渺、凄婉哀伶、灵韵飞动、冷香袭人，如是者，则花之魂得矣。花魂犹在而香则自出矣，香自在，已达形而上矣。花之妙，妙在无争，荷之韵，韵在飘逸；散淡临风、淡荡从容，不与世争、不畏凋残，阅尽人间悲苦事，尝尽人世荣辱情。

作荷时，须能听到花之哀、花之鸣，须与花成为红颜知己，须与她把盏风月、须与她倾诉悲欢、须与她共度哀管! 欢时与花共舞、悲时与花共泣、醉时与花共眠!  非此情境者，莫能动容。此时下笔方能自出机抒、形神俱在、袅袅婷婷，香气自溢矣。

如上者，乃作荷之总观也。然欲取荷花四时之态，则非颔首细观不可，察花之风晴雨雾、观荷之晨妆暮楚姿态有别焉。晨起者珠圆玉润，妩媚生香、香清而丽；半午者，出水芙蓉，软玉温香，香雅而艳；至午者，华盖翠葶，绿沉红醉，香醉而酣；夕阳时，娉婷斑驳，顾盼摇曳，香缭而逸；至夜者，曲院风荷，香影婆娑，香冷而幽；如是者，得花之四时矣。然四季之中 ，风晴雨晦，各有判然 ，且南国北宛，又有别异。如此用心留察，久之，自可明花之语、得花之姿、懂花之情，渐可花人一体，自可得荷之神韵矣。

荷之品洁高尚，在于净。若得荷之纯、之净，须胸无点丁尘俗之念，人、自当是无俗念之人，禅衣素食者更佳，至此作画画荷，自然出尘脱俗，秀绝生香矣。

荷花创作举章，宜曲仰开合、隐晦藏露、顾盼有情。画之组织者，矛盾也。其结构有疏朗开合之姿，穿插承让之妙，是为组织矛盾，然香深清远、曲藏旷达之处理，是为解决矛盾，此为画面架构。而笔墨者，则浓淡干湿、轻重疾徐、心师造化，组成花之形质。形质笔墨须有功力、见质量，笔墨功力当由此显现。及此之外，敷云弄彩，点染得宜，此为润色。其色者，或清丽、或雅逸皆可，忌：恶俗、媚俗、艳俗、粗俗。俗乃大病，六病之首也。所谓“绘事后素”者也。荷者，雅逸清丽者为上，如此，方可得荷之神韵耳。及此之外，尚有点、线、面作为画面补充，形成视觉审美之趣。审美者，风标宜高，宜雅、宜逸、宜冷、宜清，忌粗俗。如是者，荷之韵有矣，荷之清溢矣，荷之姿妙矣，荷之香生矣。

若论细节，花头之法有二：用线勾勒或点笃没骨（又称没骨法）之法。或取其中之一皆无不可，所注意者，无论没骨或勾线，皆关乎用笔，此为要领。点笃没骨，其笔法宜藏宜厚，忌粗、扁、浮、尖、露，使之轻浮。勾勒用线，忌直取，起收笔宜藏宜曲，宜内蕴充盈，宜俯仰超逸，正所谓“实处就法、虚处藏神”（王羲之）之谓也。若以书法之笔为之，便可得苍秀枯润、野逸高蹈之气象。如是者勾勒花头，则花之妙、墨之韵、笔之情、色之姿，皆神韵飘举，秀色生香矣。

花卉中，吾尝喜作兰。兰者，香生九畹，清辉自远，散淡临风，有君子风、王者香也。“出谷送香非不远，那能送到俗尘中”。兰花者，清高孤傲，宁生空谷，不入俗流。此君子之德也，予深敬佩之，故写兰乃抒胸中逸气耳。

兰之笔法，宜矫健婀娜、洒脱飘逸、德节自持、清雅脱俗方可入品。其笔法宜简中求繁、湿中见干、干中见湿，或浓或淡，宜与花之性情相合，宜婉约优雅，勿仓率粗野，自见真章。否则，非君子也，更非兰草也。其花头，乃人面目之表情，应摇曳顾盼、迎送有情，此花之性情也。笔法宜藏锋点笃、虚实相映；花头之老幼呵护，宜呼来应往。笔力过刚则野、过柔则媚，须刚中有柔、柔中见刚。四时者，风、晴、雨、晦，皆有姿态可别者，须祥查细观，默识心记，先取其质，后取其神，如是者，形质俱佳矣。

然作画时，心情至关重要，须与平和散淡心境时为之，方得兰之真性情。酒后不宜作兰、怒时不宜作兰、心燥时不宜作兰，古人有“喜画兰、怒画竹”之说，可供借鉴。

兰草之法，宜简逸空灵、隽雅飘逸，所配景者，宜空山为友、竹石为伴。俗人不可画兰，俗态不可画兰、俗念不可画兰，学画者不可不记。

若达此境者画兰，自可胸吐灵韵，满室生香矣，自可达“坐久不觉香在室，推窗时有蝶飞来”之境焉。

 荷韵堂主于甲申大寒大雪时鹤馨又记